小米粥

【磊凯练笔大会.第一期《峥嵘》】

峥嵘

我曾在乡里的一座学堂念书。

最爱的便是学堂里王先生的国文和吴先生的史载。

王先生的眼睛不大好,课讲的却如他本人一般细致。常讲着讲着眼里便起了雾气,像那溟蒙细雨氲了绵亘的山丘,缱绻堪堪,温恭蕴藉。

而吴先生却是跛了一只脚,日日不离一只老旧的拐杖。

其实我不大喜欢拐杖二字,觉得配不上先生的风骨。尤其是当先生讲起史载,字字珠玑句句灼越,声音顿挫的恰好,配着他那青色长衫,很是伟峻。

于是我寻了些典籍,用扶老,鸠杖替了拐杖二字。可最后还是觉得青藜最为合适。对此,我很是沾沾自喜。

王,吴二位先生年逾五旬,我时常见着他二人在学堂院子里的槐树下弈棋。因王先生眼睛不大好,吴先生便总是诓他一诓,做出一副情深意切的模样拿掉他半壁棋子。

而王先生却好似不知,只皱着眉思考如何能破了盘上的残局。然,每次都会被吴先生困于一隅,弃子投诚。

对此,我自是替王先生不忿的。

然而,每每看到王先生同吴先生笑着端详棋局,我便不由自主地噤了声。总归是愿打愿挨,旁人若扰了二人兴致却是过分。

对于二位先生,我曾叹其相交甚笃,形影不离。吴先生有着肺病,时常干咳,王先生便日日熬了雪梨银耳,监管着吴先生尽数用完方才露出笑意。

王先生嘴角边有两条淡淡的纹路,唇角上扬时纹路渐深,笑意顺着那纹路仿佛能延到人心坎里去。好似能化了春水,暖了繁花。

不过,我却甚少见到吴先生笑。

吴先生向来清冷孤傲,常端着一副方方正正的面孔出入学堂。纵使手中撑着一支老旧的拐杖,行步之间却依旧潇洒。

从而,学堂里的学生尽是以得了吴先生的赞扬或是笑容为傲。也因此,从我们学堂里走出去的学生,史载个个是一等一的好。

而我唯一一次见到吴先生的笑却是在一个下学后的傍晚。王先生大概是又熬了雪梨银耳,对吴先生耳语了几句后吴先生便将那飘着红枸杞的清汤一饮而尽。

那时正逢日薄西山,余晖映了吴先生半张面孔。原本冷清的一双眼此时却似藏了千丝万缕断不尽的柔情。哪怕是岁月在眼尾留下的痕迹都载着说不清道不出的眷恋。

我也说不清为何会觉着那是眷恋。当时只是叹道原来如吴先生这般板正且不苟言笑的人也会有着如此柔软的神情。

后来…我便参了军。

临别前拜会二位先生时,吴先生沉默不言,只递了我一份文书,教我交给营里副官,往后自会有人安排。

我照着先生教的做,寻了副官将文书交给他。结果那副官拿着文书跌跌撞撞而去。而我,从此平步青云。

五年后,我自觉有所建树,回了乡探望爹娘。也去探望了二位先生。可我却只瞧见王先生孤身坐在槐树下对着棋盘出神,一头白发衬着先生的青衫,刺的人眼痛。

不知何时,王先生竟也习惯着了青衫。

我站在学堂门口瞧着先生的身影,终是没有进去。

副官曾对我说,司令原有一个大儿子,长相是万里挑一,才情更是斐然,带兵打仗向来攻无不克,可他却爱极了一个救过他命的教书先生。

司令打断了他的腿,抓了那个男人沉了大冬天的湖,可他却拖着伤腿将人捞了回来。至今副官都记得,大少爷跪着向司令磕了三个头,抱着人一瘸一拐的离了家,再未有消息过。

我在乡里留了三日,临别时又去了学堂,逢着王先生在讲国文。他抬了头好似瞧见了我,又好似没瞧见我,只是朝着我的方向笑了一笑。眉眼温和,神色安详。

又是五年。期间我打了许多的仗,也听得许多吴先生带兵的传奇。然而,我却只能记起王,吴先生在学堂里的一点一滴,合着我青葱的少年时光,湮没在漫漫长河里。

我又一次回到乡里,打算将爹娘接到城里过好日子。可爹娘却舍不下这片早已不再肥沃的黑土地。我去了学堂,瞧着比我念书那时更繁盛了些许,只是再也不见我那两位先生弈棋,徒留着空荡荡的棋盘在树下染了薄尘。

我踩着还有着湿润气息的土地去后山寻到了两座无字碑,端正而立,在这苍茫昊穹下竟有几分浩然之感。

我拿起了碑前被石块压住的照片,早已被风吹雨淋的看不清样子。我端量着那黑白颜色,隐隐能辨认出两双熟悉的眼睛。一双眼带桃花,一双孤傲清明。

记得我曾在集市见过两位先生,王先生搀着吴先生随他肆意漫步,吴先生牵着王先生替他看他不曾看清的风景。

我不清楚吴先生是否曾怀念过属于他的时代,也不清楚王先生是否缅怀清晰繁华的世界。又或者,二人在这乡野生活亦是满足。

天色又阴了起来,淅淅沥沥掉下了几滴雨水。我擦了擦那照片,却瞧见背后写着些什么。字迹斑驳,我辩认地颇有些费力。

雨越下越大,山头上的风也呜呜做响。我将那照片放回了原处,向山下走去。

时隔经年,我早已坐上比那时吴先生还要高的位置,有了辉煌的历史,傲人的战绩。可于我而言,却始终忘不掉随着我两位先生念书的日子。

岁月峥嵘,人心难求。

是了。

人心,难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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